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湘滇黔长征记

2018-04-04

西历二零一八年,姑洗桐麦,鸢飞清和,当此华夏雄姿英发,革故鼎新之日,恰逢北京大学肇建良辰。自戊戌变政,设京师大学堂以降,于今二甲子矣。昔西后回銮,六君喋血,新法尽废,惟此孑遗,弦歌不辍,允公允能,常为常新,进取天下汹汹,退思黎民元元,遍历清季民国而未老,非为一家一姓之江山。而今盛世,化育英才,致世尧舜,规复汉唐,此虽校史,亦国史也。

 

稽之北大与我华夏国运相关者,其最切者二。其一为西历一九一九年之五四,北大执新文化之雄长,开五千年之新局,其后学说渐起,政党代兴,实为国运转移之滥觞,官史备矣。其二为西历一九三零年代后期,日人趁我积弱,纷争未已,由蚕食致鲸吞,自东北而华北,旧都倾沦,金瓯残破,北大与国立清华大学、私立南开大学,为保存文脉,奉命南下,辞九朝宫阙,越河汉江淮,至长沙合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,以三校校长蒋梦麟、梅贻琦、张伯苓为常务委员主持校务,法、理、工学院设于长沙,文学院于衡阳,于十一月一日鸣钟启铎。越明年,敌焰纷嚣,武汉危急,长沙震动。为作不屈不挠之长期抗战计,临时大学奉命再迁西滇,设理、工学院于昆明,文、法学院于蒙自,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,乃成我国教育史上之一大奇峰,世界教育史上一大奇迹也。

 

西南联合大学不以生逢国乱而自乱,不以僻处边陲而自轻,以兼容并包之精神,成学术自由之风气。自一九三八年五月四日,至一九四六年五月四日,凡八年间,毕业学生二千余人,从军者八百壮士,海内外格物精微,别开生面者,不计其数。延至今日,若论为我争取世界科学声誉之隆,西南联大诸生赫然在列耳。

 

然世人多知西南联大之雄,却不知由长沙临大至昆明联大,亦雄浑卓绝之征途也。当其时,三校师生近三百人,由教授闻一多、曾昭抡、袁复礼、李继侗诸君带队,当局委派黄师岳中将领队,编练成团,行伍粲然,不畏兵火,身试瘴毒,裂锦衣为麻履,以霜露为晨餐,师生自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日启碇长沙,至于四月二十八日安抵昆明,历湘黔至西滇,辗转六十八日,越武陵跨苗疆,徒步三千余里,无一人脱队,壮意激怀。时战事日蹙,内外援绝,车毁路断,师生徒步西徙,本无奈之计,因缘际会间,却成就此教育史之一大华章。自周公辟雍,孔子杏坛以降,我国教育传统,常贱黎庶而谋卿相,颇轻田野而重庙堂。由戊戌至五四,西风渐入,学俗一改,然为学之人仍不免以上等阶级自矜,为四体五谷之惑。此番长征,师生观风土,习人情,查标本,采民歌,思地方整备,谋资源开发,兼之锻炼体魄,澄磨天性。起自星沙,潇湘夜雨若无骨之软,终抵西滇,云岭晨风似有角之锤。师生体肤愈瘦,筋骨愈强,眼界愈广,心志愈坚。此三千五百华里之大征途,乃亘古未有之大课堂矣。

 

由此联大长征至今,亦一甲子又二十年也。征之青史,究之国运,则此三千余里徒步西征,隐隐为中华百年以来气运转圜之一大枢轴。其可纪念者,粲然有四。

 

我中华积弱久矣,内争不止,外敌纷至,自虎门至东沟,自柳条湖至卢沟桥,瓜分豆剖,终至危急存亡于一线。而国内诸公捐弃前嫌,虽有兄弟阋墙之憾,终能并力以持,以天时地利,道义人心,加之前所未有之民族伟力,惟坚韧意志,卓绝牺牲,经年浴血而终收全功,为道光后之首次。其间,西南联大辗转奋进之精神,为抗战坚毅卓绝民族伟力之缩影,联大长征雄浑刚健之精神,又为西南联大精神之灵魂。其后新华肇造,乐浪奋击,直至今日民族复兴狂飙突进,皆此伟力泽之,不可不追根溯源。此其一也。

 

三校南渡之际,寇雠势如中天,烽火数月,陷平津,摧淞沪,残金陵,逼武汉。联大西迁,千里长征,由潇湘而滇南,乃为持久战计,亦为借此退无可退之势,宣示不屈意志,战至一兵一卒而旌旗不坠,退至一尺一寸而道统不绝。其时播迁者众,堪记者三。故宫古物南迁,由南京至四川,此为保存民族史迹,为过往计。工厂设备西迁,由宜昌至重庆,此为保护抗敌力量,为当下计。联大徒步长征,越湘黔至昆明,此为保存文化种子,为将来计。抗战酣时,陈寅恪先生不畏困顿,历经艰辛,成《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》及《唐代政治史述论稿》二部名著,二稿虽言史事,实关时局,故寅恪先生言,国可亡,而史不可灭,国亡然能有史,则殷鉴不远,从善去恶,国可再建。如无史,何所鉴戒?何所取法?华夏民族无从因袭,将不复存在矣。寅恪先生之襟怀,亦联大长征师生之襟怀,肩抗道统,足踏河山,厉艰险而不朽,共三光而永光。此其二也。

 

师生远涉之湘西滇黔地,深沟峻岭,族落群杂,十里异俗,文身断发,自唐宋后,名为羁縻,实属化外。雍乾时改土归流,加以兵革,流血漂橹,冤仇日深,乃中原人之畏途。此番长征跋涉,师生不畏峰涧虫蛇,不惧蛊毒臆说,以平等之胸怀,弃族群之成见,入苗寨,唱侗歌,观风土人情,察水文矿脉,奄为西南开发,族群融合之始。此其三也。

 

先秦两汉时,士人上承贵族传统,文武不分,手展简册,腰配长铗,进可谋天下之雄,退不受胯下之辱。越晋唐而两宋,士风流于纤弱,手不能缚鸡,群趋金莲之好,身不能乘马,各贪銮轿之欢。至元明清后,萎靡不堪,终至难以收拾。士风即世风耳。人言崖山之后无中国,乃崖山之后无中国士人也。惟此联大师生,慨然长征,千里奋足,恍若归途,以眼为灯,照此前程漫漫,以身为尺,量此大好河山,一洗近千年士风猥琐之弊,文武相济,质朴刚强。所谓士人之武,非舞刀弄剑、叱骂嗔怒之皮相,乃雄健之体魄,强盛之精神,究其根本,乃独立自由耳。身堪独立自由,故能不依药石,顶天立地。心堪独立自由,故能不依权贵,卓尔不群。或处庙堂之高,尺牍之累,不失游侠气度。或处江湖之远,沧海之僻,不忘哀哀生民。此联大长征,乃中土士人风气之振,亦独立自由发聩之呼。此其四也。

 

惟此西南联大湘滇黔长征八十周年,北京大学建校一百二十周年之际,我北大诸君愿追思先贤,复此壮举,以马拉松接力长征方式,自长沙启程、自湘入黔境、追镇远古风、览壮丽河山、历西南命脉、南行渡昆明、至蒙自北归。惟愿:

 

以此风霜,洗我肉身。

以此艰辛,锻我心神。

不负河山,不负族人。

不负先辈,不负前程。

不负韶光,不负青春。

不负初心,不负年轮。

不负此全盛重开之世,

不负此万世不易之魂。

 

此为之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