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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风骀荡北大校园——难忘的1956年

2016-05-31

1956年,我正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念大三。这年年初,中共中央召开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,毛主席、周总理都在会上作了鼓舞人心的讲话。会后提出了“向科学进军”的响亮口号。这股暖人的春风,同样在北大校园激起了层层涟漪。

一、马寅初:兼容并包广纳贤才

自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后,北京大学汇集了北大、清华、燕京等名校的文理科精英,师资力量居全国之首。校长马寅初继承老校长蔡元培“囊括大典,网罗众家,兼容并包,思想自由”的办学方针,云集北大的学者都有真才实学。我就读的中国语言文学系就有20多位教授,系主任杨晦和俞平伯、游国恩、吴组缃、林庚、王力、魏建功等,都是赫赫有名的文艺理论家、文学史家和语言学家。

那时仿照苏联学制,中文系设汉语言文学、新闻与编辑、语言学三个专业,低年级学生就能亲聆名教授的教导。系里还聘请了两名苏联专家。同一门课《文艺学引论》,由基辅大学的文艺批评家毕达可夫和杨晦自编教材,各授一个年级;苏联专家斯洛保加纽克为新闻专业开设《苏共报刊史》,同时原燕京大学新闻系讲师张隆栋为学生讲授《西方报刊史》;既有中央新闻机关领导讲授新闻出版、通讯社与广播台工作及新闻采访写作,也请了当时难得的英美专家阿兰·魏宁顿和蔡贝克来校讲授对外报道和美国新闻界现状。这种兼容各家的教学安排,在“一边倒”的年代恐怕也只有北大能做到了。

苏联高校各学科全为必修课。自1956年起,北大在“向科学进军”口号的鼓舞下,不少教授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开设专题讲座,学生不分系级自由选修,理科学生也可跨系吸取文史养料,因而听讲者堂堂满座。我在那年选修了法律系的国际法和西语系的法语等课,这样一来,经常是从早到晚都有课程。我还利用间隙钻进图书馆,从苏联大百科全书中摘译出新闻类条目,投稿给有关刊物,稿费月收入近百元,相当于大学讲师的月薪了。

马寅初校长既尊重上级派来的苏联顾问,也不照搬“老大哥”那一套。他为获得苏联的第一手资料,需阅读俄文经典著作,70岁时开始学俄语。有一次,他用俄语同一位采访他的外籍女记者对话,我就站在他身旁。这是继英语、法语和德语后,马寅初掌握的第四门外语。

马寅初待人宽厚,爱惜人才。校长办公室有位秘书,1955年肃反运动中被查出解放前曾担任过县长,这样他就不能留在马校长身边了。马寅初认为此人曾长期协助他写作,有德有才,做过有益的事,要给他一个合适的岗位。于是征得政治经济学教研室主任同意,将他调到资料室任专职主任。他在这个岗位上勤勤恳恳工作直到病逝。大家说,在马寅初手下工作,可以做到人尽其才。

二、毛泽东:面对争论主张实践

马寅初作为建国以后北京大学首任校长,上任时曾向毛泽东提出要求,他希望能够点名邀请各界名流直至部长、总理到北大讲学作报告。这一要求得到了毛主席当面允准。我在北大期间,就听过周总理和陈毅、李富春副总理及作家丁玲、史学家吴晗等人的报告。报告都安排在大饭厅,饭桌往两边一推,听讲者从宿舍搬个小凳,挨个坐下,如有问题,可写在纸上,人传人地递上讲台,报告人会及时解答。我在北大曾多次见到周总理,除了作报告外,有时他还陪同外国领导人来校参观。有一次,我们还随同周总理去西郊机场迎接来访的印度总理尼赫鲁,周总理亲口教我们讲印度话“印地秦尼拜依拜依”(印中人民是兄弟)。

那时的北大,不仅学习气氛浓厚,而且对待学术争论也相当民主。当时苏联的科研全集中在科学院,大学只管教学,把科研与教学人为地一分为二,我国亦照此模式推行。马寅初任北大校长后,认为高校既是教学中心,又是科研中心,二者不可缺一。他主张高校应是科学研究的主力军,不仅要出人才,还要能解决各个学科提出的重大基础理论问题。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不同意马寅初的看法,认为这偏离了中央要求全面学习苏联的总方针,科研应由科学院全面负责。两人意见针锋相对,谁也说服不了谁。最后矛盾上交到毛泽东那里,由主席来裁决。

毛主席约见马寅初、郭沫若和当时的高教部长杨秀峰畅谈了一个晚上,结果意见仍没统一。毛主席也很为难,只好说:“那就按我几十年前《实践论》里提出的,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亲口尝一尝。我们先不说谁对谁错,就让马老试试再说吧。”事实证明马寅初的做法十分正确。郭沫若在后来的工作中也明显感到,从北大分配来的毕业生由于在校学习期间有了一定的科研基础,不仅很快就能胜任工作,而且能独当一面主持课题研究。他也不再坚持己见了。

三、郭沫若:诚恳答复学生质疑

说起郭沫若,1956年他的身影也曾出现在北大校园。有一次,他陪同国际友人到北大来参访教学和科研的情况。我那时是学生社团摄影学会的秘书,曾随同拍摄了他们参观校园的照片。历史系师生想请郭沫若给同学们作报告,当时他因另有任务无法分身,特写信鼓励大家努力学习,在向科学进军中勇攀高峰。

1956年下半年,我们有一门《评论文写作》课。为了方便热爱文艺的同学撰写影剧评论,系里为同学们订购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戏票,看戏有大巴士接送。刘勋华同学看了郭沫若写的历史剧《虎符》后,对剧中的一个小人物——朱女的处理感到难以理解和接受。朱女在《虎符》中是朱亥的女儿。朱亥是信陵君的朋友,是一个为了国家利益可以牺牲自己的英雄,而朱女却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,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,竟向魏王出卖了如姬夫人和魏太妃帮助信陵君窃符救赵的秘密。刘勋华同学查阅了司马迁《史记》中的《魏公子列传》,其中并没有朱女这个人物,推断这一定是作者虚构的,而这种虚构不合情理。就为了剧中的这个小问题,他特地写信向郭沫若请教。郭老接信后,在百忙中给这名大学生亲笔回信,确认朱女出于虚构,别无根据,只是为了剧情进展的需要,并说“你的抗议是有理由的”,“我把朱女写坏,是想把暴君形容得更坏。请您从这一方面着想”。在“百花齐放、百家争鸣”的年代,一个普通大学生敢于向中科院院长提出不同意见,而郭院长并不认为这是冒牙巳尊长,坦然就自己的作品和读者平等交流。在那个年代,这并不是单个的事例。我也曾向郭沫若请教过一些历史问题,同样获得了郭老的回复。

1956年的情景令人久久回味。在那种宽松的气氛下,人人见贤思齐,奋发向上,敢于说话,也勇于创新。我们这批经历过那个年代熏沐的北大学生,尽管在后来极左政策统治下受到压制和排斥,有的还被剥夺了专业工作权利,但改革开放的春风一起,又焕发了事业的青春,有的当上了教授,有的成了享誉中外的剧作家和翻译家。我想,当年要是不发生曲折,沿着“向科学进军”的道路一直走下去,我们国家或许能更早些步人发达国家的行列。

本文作者:石四维 中文系新闻专业1954级